雖低溫卻仍算得上風和日麗的星期六,下了班,搭計程車前往高鐵站搭車回台北,車裡廣播播送著舊歌曲「我期待」,張雨生令人緬懷的高亢歌聲,一時間心中翻湧著這念頭:人生中因果和緣分永難預料。
當年這位叱吒歌壇的新星,因為酒駕事件佔滿新聞版面,當年我還只是個醫學生,這個驚動社會一時的事件,對我而言僅是ㄧ則知名歌手過世的新聞,而這名歌手恰巧是我大姐最喜愛的歌星,小時候家裡有他的每一張專輯卡帶和CD,他的歌、他的旋律,正因如此而倒背如流。沒料到多年後,自己成為急診主治醫師,有朝一日,和從內科轉任急診的資深學長,趁著某個一同在診間值班的空檔閒聊,方知學長就是當年張雨生出車禍第一時間被送去的急診室第一線值班人員。
「送進來的時候面目全非,根本認不出來,是他身上有證件,才發現竟然是張雨生!」學長說,他描述了當時搶救的情形,彷彿歷歷在目。
「今天好多結婚喜宴。」司機大哥突然開口,將我拉回現實,我順著他看的方向望向窗外,車子正停著紅燈,一棟坐落在大馬路旁的婚宴會館門口,聚集著送客的新人和拍照的親友。
「這個週末是好日子吧。」我回應著司機大哥的話,說到此便就此打住,其實我想接著說「幾家歡樂幾家愁」,暗自想著,卻沒繼續說出口,這樣好日,有人歡喜結婚,也有人失去至親。我腦中浮過畫面,下午救護車送進一名五十來歲的男性,被同事發現沒呼吸心跳,未被目擊,不曉得發生多久了。
病人被推進急救室,我移除救護上使用的喉罩呼吸道,替病患插管,打開口腔,那被壓胸機器擠壓而逆流的胃液,混雜著濃厚的咖啡味,伴隨著壓胸的頻率節節溢升,或許倒地前一刻病人還啜飲著香醇的咖啡,但此刻這氣味尖銳地穿透現場每位醫護人員的外科口罩。我皺著眉頭盡可能地抽吸掉這惱人的液體,直到看得見氣道的入口便速速插管完成,接下來如急救日常,急救三十分鐘,病人沒有恢復自主心跳甚至毫無任何心臟電氣活動的跡象。
「病人的女兒在外面」,護理師告訴我。掀簾走出急救室,迎面而來兩張年輕而焦慮的面孔,「妳們成年了嗎?」我直截了當地問。我告知她們急救的情形,三十分鐘無恢復自主脈搏,表示急救無效,將終止急救,兩名女孩在我面前放聲哀哭了起來,我可以理解她們面對爸爸一如往常出門去上班,卻突然就被通知死亡的驚駭。
儘管急救超過三十分鐘恢復心跳而預後良好的案例微乎其微,考量病患年紀不算太老,繼續急救冀望奇蹟的出現。沒一會兒,病患氣管內管開始依著壓胸器的節奏冒血,白色的管子ㄧ寸寸地被染紅,抽也抽不完,也將急救床、牆上、地上噴濺得怵目驚心,儘管盡全力診斷可能造成病人心肺停止的原因、給與藥物,關掉壓胸器檢查心律,心電圖仍然是死氣沈沈地一條沒勁兒的橫線,隨著時間流逝,我看著病人胸前被壓胸器壓出的凹陷痕跡,與氣管內管和滿臉滿床滿地的鮮血,此時所謂「急救」對病人早已不是有益處的「救」!急救一小時,我終止了急救,宣告病人死亡,用一貫的中性口吻告知家屬,或許哀哭的女孩們會以為眼前的醫師冷酷無情,我並沒有直白地告訴她們,倘若繼續施行無效的急救行為,那並非急救病人,而是淪為凌遲屍體了,要接受爸爸突然死亡的現實已經夠讓她們難以承受,我想不需要再以這般驚悚的字眼與事實去驚嚇她們。
「Say Goodbye, Say Goodbye…」昔日嘹亮的歌聲猶在耳,高鐵站也到了,我下了計程車,吸了口冷冽的空氣,覺得自己還能感受這冷天的低溫,該慶幸自己還活著,保握每一個當下。